逐客天

在永恒的群山之间

【舟渡】沉舟(1)

*一篇不成功的小说。

*虐向警告。后文存在单杀警告。假糖带刀,先礼后兵。


/ 1 “他变成那种不知道有船驶过的人了。”[1]

骆闻舟出事的那天,恰逢暌违多日的暴雨。

此时正是换季的时候,刚由夏末降至初秋,溽暑的热潮不过堪堪褪去半分,北上的重云便已裹挟着浓郁的水雾向整座燕城倾下身来。傍晚的天光迅速趋于黯淡,未道天凉,便已见黑云压城。

山雨欲来风满楼。

费渡在二十四小时恒温恒湿的办公大楼里,自然感觉不到楼外风雨欲摧。但他发现今天大楼里的灯比平时要亮得早很多,而这样一种提前,显然有别于大楼照明系统控制中心根据不断缩短的昼长精密计算后逐步提前亮灯时间的完美设计——后者显然是对春秋自然变化极为成功的模拟,所谓细水流长,深得龟毛费总的心意。

背后的落地窗外,天色阴沉,隐隐有暴雨将至之势。在办公室耗了一下午的费渡按了按眉心,太阳穴仍旧一跳一跳地疼,惹得他有些心浮气躁。于是下班时间一到费渡就收拾了桌上的文件,拎起西装外套准备回家,站起身的时候却眼前一黑,脚步一个趔趄,险险地在摔倒之前用拎着西装外套的那只手撑住了办公桌。所幸人没摔着,倒是他在寻找支撑的时候打翻了办公桌上的笔筒,连带着把放在笔筒边上的那瓶平日最常用的香水一起扫到了地上。玻璃瓶应声而碎,一瞬间冷淡而浓郁的木质香自平地呼啸而起,迅速、温吞、不留破绽,甚至带了点颠扑不破的冷冽。

费渡站定后才觉得头有些昏,更多的是粘稠的疲惫,胶着地牵绊着他尚能称作“清醒”的意志。手臂上还留存着刚刚连带着外套压在桌面上的触感,微微有些硌,让他终于想起来西装外套口袋里还有个药盒——是骆闻舟早上出门前塞给他的。

 

“烧应该退了,但是今天的药还得吃。谁让你晚上空调总喜欢开那么低?多大的人了洗完澡还不吹头,两只手是当摆设用的么?我看你就是活该。”骆闻舟微微移开贴在他额头上的手背,顺手摸上费渡的头顶,态度恶劣地在费渡头上揉了一气,并成功在三十秒内将费总金贵的头发揉成形容可观的一团乱毛,才仿佛稍微有点解气地说:“早饭只做了你的份,吃完把碗给洗了,然后再吃药。药量我写在盒子上给你了,饭后半小时,中午记得让你的助理提醒你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你的确很虚,但我想你还不至于到发个烧就不识字的地步。”

费渡懒洋洋地倚在卧室门框边,闻言便装模作样地往脸上贴出一个看似乖巧的微笑,油腔滑调地说,“没想到师兄竟然对我这么了解啊,我很感动。”“我很感动”这种话在习惯了和费渡打十八式太极的骆闻舟宛如空口白条,毫无作用。骆闻舟对屡教不改的惯犯费渡早有了深刻认识,油盐不进,根本不想接话,一边扣制服衬衣的扣子一边还能抬头回赠给他一记充满嫌弃的白眼,“药必须饭后半小时吃,要是空腹吃,就等着胃疼死你算了。”

 

其实故事的前因后果概括起来非常简单。换季之初,流感频发,外强中干的费总前天晚上湿着头发吹了整晚的空调着了凉,不出意外地身先士卒,昨晚半夜发起了高烧。骆闻舟端茶倒水又哄着吃药,衣不解带地服侍了大半宿,好不容易捱到费渡睡着,却又怕他再兴风作浪踢掉被子,索性合衣躺在旁边守着。平时睡觉雷打不动的骆闻舟侧身躺在被窝外边,身上只随便搭了条薄毯,一只手压在被子下面握着费渡有些发烫的手心,一宿没有睡实,意识一直在跌入沉睡深渊的边缘晃荡,却始终心神不宁,放不下心真的睡着。

半夜费渡渴醒了一次,左手被骆闻舟攥着,出了满手心汗。费渡怕闹醒骆闻舟,左半边身子没敢动,右手一点点挪出被子去够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结果还没等费渡够到床头柜骆闻舟就醒了,侧过身把枕边的小夜灯开到最暗档,借着那一点点柔和的光端详了一下费渡难得还有点迷糊的表情,忍不住凑过去亲亲他的额头。

“醒了?要喝水么?”

费渡喉咙发干,懒得开口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骆闻舟按住他往外伸的手,态度强硬地重新塞回被子里,顺带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重新盖住费渡露出一截的脖子和领口,确认把费渡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后才站起身来。

“别喝凉的。厨房里的暖壶还有热水,我给你重新倒。”

回来的时候骆闻舟手里拎着两个杯子。除了盛着温水的玻璃杯之外,还有一个是黑色的保温杯,被骆闻舟顺手搁在费渡那边的床头柜上。

“晚上要是再醒了想喝水,就喝这杯子里的。放在这里够得到吧?”骆闻舟把玻璃杯递给费渡,在他床边坐下。折腾了一晚上,大老爷们骆闻舟的衬衫皱得像菜干,不知道几天没换了,骆闻舟也不当回事,散漫地径直坐下来,又伸到被子里攥住了费渡的左手。

费渡盯着隆起的被子下面握着的两只手看了两秒,眼神若无其事地顺着骆闻舟一半掩在被子里的手臂往上爬,从这件衬衫的领口滑到下摆,又落回骆闻舟的脸上。房间里光线很暗,唯一的光源就是骆闻舟身侧那盏温柔的台灯,也只能照亮骆闻舟的半张脸,剩下的半张浸在浅淡的黑暗里,从费渡这个角度甚至还能看清骆闻舟挺拔的鼻梁和睫毛在脸上投下的浓重的阴影。

也许是因为灯光太暗,也许是因为真的累了,一向精力过剩的骆闻舟此刻显得有些疲惫,眉心不自知地微微拧着,眼尾稍垂,双眼皮的褶皱很深。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搭在膝盖上,半侧着脸注视着费渡,稀薄的温白灯光下,那眼神破开深深浅浅的阴影,几乎带着点温柔的浪潮,看得费渡有点慌乱,心里却慢慢涨起一点温暖的潮湿,把他时刻追求条分缕析的意志都软化了一点。重感冒和高烧使得费渡的感官都稍稍有些迟钝,但这并不妨碍费渡轻而易举地发现骆闻舟的不对劲——

骆闻舟今天小心翼翼得有些不同寻常。

相较骨骼清奇体力雄健的老大爷骆闻舟,麻烦精费渡生病的频率并不低。虽然这几年在骆闻舟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费渡的体质稍有好转,但一到换季,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而且每次费渡生病,骆闻舟都亲力亲为地照顾着,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的紧张与谨慎。费渡忽然想起晚上被骆闻舟从沙发上摇醒那一刻,骆闻舟脸上的表情——他看得那样清楚。

一闪而过的恐慌,几乎快要绷不住的焦虑,横生的紧张……

以及在看到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为之一滞,还来不及收拢,下一秒便疯狂漫延的,铺天盖地的后怕。

费渡的眼神又落到骆闻舟攥着他的那只手上。

但还没等费渡细想出个前因后果来,骆闻舟就已经伸手抽走了费渡手里捏着的空玻璃杯,绕到自己那侧的床边,搁在了自己那侧的床头柜上——

“省得你半夜摸杯子的时候打了,看你那四体不勤的样……杯子倒是不值钱,不过是玻璃的,要是碎了割到哪里了可不好。”

骆闻舟翻身上床,用手背试了试费渡的额头,满意地发现应该已经不烧了。想了想,又伸出手,揉了揉费渡睡得有点凌乱的头发,并心满意足地把“有点凌乱”成功升级成“乱七八糟”。

果然,费渡又一次被骆闻舟幼稚得无言以对:“……”

问题解决,看来是可以继续睡觉了。骆闻舟轻车熟路地熄了灯,隔着被子从背后松松地把费渡揽在怀里。然而还没等骆闻舟调整好睡姿,下一刻,他就清晰地感觉到,在一片茫然的黑暗中,有一只闷出了一点汗的,捂了这么久却依旧显得有点凉的手,从被子里小心翼翼地探出来,慢慢摸索着握住了他的。

骆闻舟的心头忽地温柔一颤。

考虑到骆闻舟已经很多天没有休息好了,一向对作妖事业充满热情的费总决定见好就收,在摸黑顶风作案后打算立刻装死。骆闻舟的手很暖,指根处有常年健身磨出来的一层薄茧,费渡老老实实闭上眼睛,感觉到那只手攥着他的手心,轻轻地摩挲了两下。随后费渡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低笑,收在他腰上的手臂紧了紧,一个温热的吻轻柔地落下来,贴在他耳后。

“乖,睡吧。”

 

骆闻舟的手指从下往上,摸到衬衣最上面一个扣子,单手扣好,回身就看到光着一只脚踩在地板上、单手撑着门框盯着他背影看的混蛋费渡。衣服穿得一点不正经,真丝睡衣一直开到第三个扣子,领口随心所欲地敞着,露出一截苍白的脖子和半段肩膀,踩在地上的脚趾微微蜷着,似乎是觉得原木的地板有点儿凉——但费渡本人似乎并不认为自己作为一个病人拥有这样的形象有丝毫的不妥,见骆闻舟回过身来,还毫无顾忌地冲他泰然一笑。

可惜骆闻舟惨无人道地拒绝了这个笑容。

“……又不穿鞋。”

费渡嘴角噙着一抹暧昧的笑,不受力的那只脚在地上探了探,凭感觉摸到了刚被自己踢掉的拖鞋,稍稍借力用脚一勾,脚趾微翘,白底灰条纹的拖鞋在费渡脚尖晃了两下,往下滑了滑,然后顺从地套到费渡的脚上。费渡看起来高挑匀称,脱了衣服却瘦得明显很多,用脚勾拖鞋的时候,白净的脚背上可以看到纤细的骨骼的形状。费渡飞快地冲骆闻舟眨眨眼,勾起嘴唇恰到好处地笑开一点,眼风里带着小钩子,勾得好几天没能和自家有情人说上几句话的骆闻舟心神一荡,“这不是穿了么?”

骆闻舟摸着袖扣的手微顿,喉结无声滑动了一下。

费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

把温在炖锅里的桂圆红枣莲子粳米粥盛了半碗搁在餐桌上,煎蛋出锅后沥了一会儿油,趁热搁在小瓷碟里,又调好酱油——费渡这个挑剔鬼,一小碟酱油里只加一点点醋,不加又不行,加多了也不要,又给不出确凿的比例,每次调酱油骆闻舟只能全凭手感,兑好以后还要往里面再加小半勺糖。准备好费渡的早饭,清理干净厨房,骆闻舟穿好制服收拾好自己,把随身物品七七八八往包里一塞,连杯牛奶都来不及喝就赶着要走,百忙之中还巨细靡遗地交代了半天费渡如何吃药。骆闻舟占着卫生间,上班用不着打卡的费总懒得和他挤一块儿,倒也不赶着换掉睡衣吃早饭,只单手握着骆闻舟给他倒的一玻璃杯温水,靠在门边盯着他静静地看,脸上笑意淡得几乎轻飘,但仔细一看,却又昭然分明。

系在制服裤里大小合身的浅色衬衫顺着脊背弯曲的弧度绷紧,线条蜿蜒贴合骆闻舟精瘦的腰线,费渡漫不经心的目光打着滑顺着腰线一路向上,贴着袖口的手臂、肩线收得恰到好处的肩膀、从侧面看尤为清晰的喉结、瘦削而锋利的下颌……这时骆闻舟一抬眼,费渡的视线不留痕迹地迅速坠回骆闻舟微松的领口——真可惜,骆闻舟的衬衫总是严丝合缝地扣到最后一个扣子。然而规整平常的制服穿在老流氓骆闻舟身上,竟然也带了点名不副实的禁欲式的美感。费渡盯着紧绷的衬衫包裹下骆闻舟的手臂线条,下意识地舔舔嘴唇,默默低头喝了口水。

顺带着在心中再次对公安统一下发的制服表达他无声的赞美。

骆闻舟平时其实完全不是这种风格。他的容貌生得非常浓烈,是简单而又直接的、公认在第一眼会令人觉得有点惊艳的英俊。骆闻舟的五官大多都平铺直叙,毫不复杂,鉴赏起来也不用分神,却是无需赘言、处处留白式的漂亮。这么多年来阅历和始终接触第一线的工作磨去了骆闻舟身上大部分油腔滑调的公子哥气,剩下残存的那一点不时却仍旧会闪现,从这样一张英气的脸上逼出点锋芒毕露的气势。

但是一旦骆闻舟穿上制服,整个人被笼罩在衬衫和制服裤简洁、规整甚至带点严肃的气氛下,这种咄咄逼人的锋芒便暂时地隐没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依旧是漂亮的,但这种漂亮从聚光灯下被移开,引而不发,某一些平日难以见到的特质终于水落石出,在一片浮光掠影之下,疏离、淡漠而又克制,是于万里之外悄然而过,又从无边的暗中慢慢浮潜而出的一团清洁绵亘的白色光晕。曲径通幽。

有点像是一场悲剧当中,那些让人想要毁灭给人看的东西。

骆闻舟仿佛感觉到了费渡黏着的视线,偏过头盯着费渡吊儿郎当的站姿看了两眼,放下鞋拔子,直起身来,冲着费渡招招手:“过来。”

费渡依言顺从地将玻璃杯搁在餐桌上,慢吞吞地踱到门口,没等靠近就被骆闻舟捏着肩膀拉到面前。骆闻舟轻轻握着费渡的肩,微低下头慢慢凑近他的脸,眼神执着地在费渡的嘴唇上顿了顿,呼出的热气轻柔地拂在费渡的脸上,带着某种欲言又止的暗示。

是直到面前这个人再一次像从前那样满不在乎地站在他面前,骆闻舟的理智才真正全部回笼,所有后知后觉的情绪终于被一道道割裂,如泄山洪。骆闻舟默默把费渡揽在怀里,低下头将下巴搁在费渡清瘦的肩膀上。有点硌,瘦得让人有些心疼了。夏日衣衫单薄,骆闻舟贴在费渡单薄脊背的手可以感觉到费渡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慢慢析出来,在骆闻舟紧绷的心上留下片刻迟疑的余温。

一口气终于从他胸腔当中闷闷地溢出来。

 

骆闻舟记不得自己几天没回去了。两天?还是三天?昨晚他放不下心,好不容易收了手头的东西赶回家。从开进小区能看到自家那栋楼,骆闻舟就一直在下意识地寻找自家窗口亮着的那盏灯,然而只看见沉沉夜色当中一片黯淡,靠近阳台的落地窗紧闭着,没有拉窗帘,客厅当中没有点灯,从外面看过去,什么也看不清。一室寂寂。

骆闻舟心头闪过一丝不安,抬表看看,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费渡和他在一起之后收心敛性,别说出去鬼混,连应酬饭局都能推则推,没事不可能这么迟了还不回来。骆闻舟下车摔门按车锁一气呵成,三步两步往家门口跑。

就在这几步之间,他忽然又想起今天下午做的那个梦。

连轴转了很多天,极度缺觉的骆队下午终于支撑不住,和人把手头的工作交代好,在办公室眯了一小会儿。也许是睡着的时候头摆的姿势不对,不过短短十分钟,他就做了个噩梦。梦里恍惚间应该是在医院,到处都是刺目的白,还有那段时间永远萦绕在他鼻尖的消毒水味儿。骆闻舟轻车熟路地转过拐角,就着一身病号服大摇大摆地绕到费渡那间单人病房去找他。费渡的病房门开着,房间里光线很明亮,但隐隐地又让人觉得像是褪了色的苍白。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到,费渡侧着身躺在床上,背对着他,身上一反常态,没有插着管子和线,就好像某天累了便躺在床上睡着了那样。骆闻舟从他背后悄悄摸进房间,压低声音喊了他两声,平日里睡得很浅的费渡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骆闻舟心头一慌,忽然急了,下意识的就伸手过去摇他,却在碰到费渡冰凉的手臂的那一刹那冷得一激灵。

下一秒骆闻舟就从梦中惊醒了。他骤然睁开眼,差点从靠背椅上弹起来,浑身冷汗,心跳如擂,像是刚从冬日湖水里捞出来的溺水的人。骆闻舟这下全醒了,走到立式空调面前,才发现不知道哪个人把他办公室的空调调成了十六度,顺着这个角度对着骆闻舟吹,刚刚睡着的时候搭在皮质扶手上的右手滑了下来,一不小心碰到了被空调冷风吹得冰凉的扶手支撑钢管。

怪不得梦里怪冷的。骆闻舟低下头搓搓手臂,自嘲地一笑,真不知道自己瞎担心个什么劲。

然而这下骆闻舟睡意全无,再没有了再睡一会儿的心思。他本想抽空打个电话给费渡,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说,我做了个噩梦,心里不放心,打个电话确认一下——费渡身边都是信得过的人,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肯定能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单单因为一个被空调吹醒的噩梦就这么毫无言由地打过去,简直像个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着实不符合沉着的唯物主义者骆闻舟的性格。

然而骆闻舟浑浑噩噩地忙了一下午,醒来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却一直盘旋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他倏地低下头,发觉左手手心攥着一小瓶冰凉的蜂蜜。

也就是这个梦横生搅得骆闻舟决定晚上回趟家。从局里出来,打开车门的时候骆闻舟心里还在意难平地想,关心则乱,自己大概是真的着了费渡这小子的道了。

客厅的空调关着,一打开门,只见一股闷热粘滞的空气扑面而来,像是许久没有通风。房间沉积着一室昏暗,像是落了满地尘埃,一点声音也无,连骆一锅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门一开骆闻舟就喊了费渡两声,没有人回答,他心头不受控地一跳,在玄关处熟练地摸了摸,抬手挑亮客厅的大灯。灯啪的一下亮了,骆闻舟一眼就看见好几天未见的费渡像白日梦中那样无知无觉地侧身躺在沙发上。

骆闻舟脸上的血色陡然褪得一干二净,脚下晃了晃,几乎站不稳,鞋也没脱敞着门跌跌撞撞扑到沙发跟前。下午好不容易敛回来的理智魂飞魄散,骆闻舟剧烈的心跳混在大片铺陈的恐慌当中,当下只觉天旋地转。骆闻舟竭力集中意志,确保没有在费渡身上看到血迹与伤口,又颤着手去试他的呼吸,手却抖得太厉害碰到了他的脸,被费渡反常的体温烫得一激灵,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轻轻把手指贴在费渡干裂的嘴唇上。高烧昏睡着的费渡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烫的,微弱地灼着他的心,却又莫名地让骆闻舟惊飞到六合之外的神魂归了位。

只是发烧了而已。

骆闻舟回过神来才觉得腿软。合上大门,他回头看看规整有序的房间,毫无破坏痕迹的门窗,以及费渡烧得脸颊绯红的脸,苦笑一下,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自己做了这么多年职业警察的基本素养。

大概是费渡下班回家起了烧,因为觉得冷于是就把空调一关,衣服也懒得脱就囫囵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骆闻舟叹口气,把费渡打横抱起来往卧室走。惊慌退潮,心神落定后,大片的疲惫慢慢上涨,把一整天不是一惊一乍就是殚精竭虑的骆闻舟团团裹住了。骆闻舟沉着脸坐在床边看了费渡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亲了亲他的眉心。随后他给费渡盖好被子,起身烧开水找冰袋,又满屋子翻退烧药和体温计,心里却一直盘算着,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费渡这个小兔崽子长点记性,遇到事生了病能记得首先给自己打个电话。

 

费渡被骆闻舟搂着,右手压在他的胸前,折成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他想了想,看骆闻舟没有松开他的意思,虽然不知道骆闻舟为什么突然如此缱绻,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将压着的右手攀上骆闻舟的脖子,环着他的肩膀找了一个相较舒服的姿势。费渡稍稍偏过头去,下巴在骆闻舟领口处蹭了蹭,无意间抬起眼,却突然发现骆闻舟的脸色并不好看:因为熬夜,双眼皮像是两道沉默的刻痕,眼睛下面则微微泛着淡青色,这么近距离地盯着,还可以看出脸上擦不去的倦意。

骆闻舟最近的确很忙。这半个月局里在办一件性质恶劣的大案子,一伙惯犯跨省拐卖儿童,其中几个主犯还涉嫌好几起谋杀。这个作案团伙在临近的好几个省都有非常隐蔽组织严密的窝点,负责小组联同多省合作协力抓捕要犯,案子正是推进的重要关口,工作强度非常大。骆闻舟已经连轴转快一个星期,天天加班到半夜,有几天甚至干脆夜不归宿,和同事在局里互相掐着表,交替着囫囵睡上几个钟。昨晚骆闻舟加了一整晚班,好不容易决定抽空回趟家看看,刚到家又被一整个晚上粒米未进还高烧不退在沙发上奄奄一息地躺尸的费渡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一步不离地照顾了半宿,几乎可以说是没怎么睡。

而这个连着好几天基本没怎么睡的人此刻竟然还有精力思淫欲,其执着与毅力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费渡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躲,避开骆闻舟蠢蠢欲动的亲吻,还没等骆闻舟开口说话,便轻描淡写地笑起来:“怎么?尊老爱幼时间结束了么?”他忽然凑近骆闻舟的脸,却又在将要碰触之前及时刹车,眼睛里闪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几乎是借着气声几不可闻地道:“你看,我还病着呢……师兄就急着要收利息了么?”

骆闻舟好气又好笑,抬手就习惯性地想要招呼某个不知廉耻的人的脑袋,手抬到一半却想起费渡还生着病,又不舍得货真价实地打,硬生生半路截断右手的动作,顺势抚在费渡背上把人往怀里一揽。费渡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微侧的脸贴在骆闻舟胸前,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两根手指贴在骆闻舟精瘦的腰上,隔着光滑的衬衫料子暧昧地抚了两下,然后仿佛回味无穷一般地笑了。

“整座燕城的治安都架在师兄身上,要是在这个关头被我传染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刚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将“色欲熏心”四个字贯彻到底的骆闻舟忽然正色。费渡不是在说玩笑话。手头这个案子还远没有结束,几年前画册计划尘埃落定之后,燕公大和市局的联合调研项目结项,作为燕公大的研究小组和市局之间的联系人,费渡也就功成身退,用不着再来市局应卯。在这之后,费渡就不再直接参与协助案子的调查,虽然依旧常跑市局,但如果不是骆闻舟亲自来找他,他从不主动过问任何案子的情况,只老老实实当个嘘寒问暖一掷千金送夜宵的警察家属。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作为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情人,费渡又是这样心思缜密处处察言观色的性子,只要稍微留个心眼,便不难了解到骆闻舟的工作情况与案件动态。因此,对于这次案件的进展,他也心知肚明得很。事情刚有了点眉目,正是最忙乱的时候,骆闻舟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要是感冒了……

唔,这有违骆队一心为公的职业道德。

骆闻舟面露遗憾地松开费渡,只虚虚揽着他,眼睛毫不收敛地盯着费渡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半分钟,把他此刻的每一表情都尽收眼底,然后飞快地在他唇角蜻蜓点水了一下,不加流连,单手拎起包抬脚便走。还没迈出两步,想了想又旋身贴在费渡耳边,咬牙切齿地道,“你个混账东西,给我等着,我还没收回本呢!”

说完,骆闻舟直起身,毫不犹豫地再次伸出无情魔爪在费渡的头顶胡搞了一通,然后心情愉悦地吹着口哨,头也不回地跑了。

又一次惨遭蹂躏的费总撇撇嘴,踏拉着拖鞋散漫地往餐厅走,习以为常地捋平自己的一头乱毛。越靠近厨房,桂圆红枣粥粘稠的甜香便越浓,纠纠缠缠地在鼻尖打转。费渡一边往肺里吸又甜又暖的空气,一边想起骆闻舟每次奸计得逞之后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由得嘴里嗤笑一声:“幼稚。”

眼睛里却是一览无余地笑着的。

 

费渡定了定神,手指隔着西服布料慢慢摩挲着药盒的形状,很规整的长方形。中午的药果然又忘吃了……连带着他晚上的药也不想吃。感冒药吃了会犯困,注意力容易涣散——一向热衷于将一切事物精准地控制于股掌之间的费渡不喜欢这种脱控的感觉。对骆闻舟的感情已是他此生最大的失控,连带着造成了一系列未来的不可知。大祸一经铸成便不容变更,更何况,他竟然还会觉得这一失控时而还挺好玩的。

弄不清楚的麻烦有骆闻舟一个就够了。费渡并不期待更多。

横竖中午没吃药一定会被骆闻舟发现,早晚都要受教育,一次不吃是挨骂两次不吃也是挨骂,还不如早点想想要怎么糊弄家里那个极其严格的老干部。

费渡试想了一下骆闻舟暴躁跳脚气打不一处来又一副拿自己没辙的样子,手指捏着药盒子,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笔筒里各式各样价值不菲的笔散了一地,玻璃渣子混着淌了一地的香水,把常年整洁如新的办公室弄得十分狼狈。不过这样的狼狈也是费渡式的狼狈,看似一片狼藉,实则方寸不乱,倒像一场精致而得体的、充满艺术感的衰落。

整个房间都被浓郁的香水味强势地占据了,费渡本想按铃叫苗助理帮他叫个人来收拾残局,可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又没有叫。他慢慢走到碎玻璃瓶附近蹲下,小心翼翼地把打碎的玻璃片一片一片捡起来包在真丝手帕里,再连带着真丝手帕一起裹好扔进垃圾桶。

这瓶香水是骆闻舟最喜欢的,虽然以骆队的尿性根本分不清某一种好闻的香味到底归属哪瓶香水、又叫什么名字,但是他从不吝啬他的赞美。费渡有心对号入座,在骆闻舟主动的赞美之外也经常会假装轻描淡写地问一句“你觉得今天的香水怎么样”,并分门别类暗自做了个统计。在分析统计结果并找到骆闻舟最喜欢的那一款之后,费渡毫不犹豫地物尽其用——把这款香水列入了无限回购清单,在意有所图的时候经常不加收敛地对症下药以骗取骆闻舟的纵容。放在办公桌上的这瓶才刚启封不过半年有余,已经用了快一半,足以见得费总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的需求与魄力。

费渡是个无神论者。他当然不会下意识的觉得摔碎一瓶香水昭示着未来几天内会出现什么厄运,同样也不相信“碎碎平安”之类的鬼话,但打碎香水瓶也并不是什么太好的事。半瓶香水一口气倒在地上制造的威力不小,费渡从抽屉当中抽了张湿巾仔仔细细擦干净手,回身打开小气窗通风。他的感冒尚未好全,脑子本就有些昏沉,不开窗的办公室算半个密闭空间,浓郁的香水味熏得他头疼。

而窗外风雨在即。

一道明亮的闪电陡然刺破昏暗的天际,夹着湿气的烈风在城市间狂妄穿行,天上层叠厚重的乌云几乎在踉跄翻滚。

费渡的手机忽然响了。黑色的手机屏幕不怀好意地闪着,来电提醒提示,是陶然的电话。

费渡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丝阴影。

他从桌上抓起手机,握着手机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顿,随后迅速按下接听。

彳亍已久的雷声此刻终于姗姗来迟地滚落,在耳畔炸开沉重的闷响,摇撼天地。费渡将电话紧紧贴在耳边。绵长剧烈的雷声当中,费渡几乎听不清陶然说的话,他听见窗外的雷声,听见电话那头陶然耳畔的雷声,像一出好戏唱到高潮,眼见它要变天,就快结束了。

这也许是夏日最后一颗惊雷。雨季来临了。

但他想他还是听清了陶然在说什么。他没有听错过。

骆闻舟出事了。陶然说。


[1] 出自玛格丽特·杜拉斯,《乌发碧眼》。原文“他”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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