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天

在永恒的群山之间

【默读群像计划】心烧

- 15:00 -   穆小青

*作者高度自我负责的一个产物。非常私人。

*亲密关系永远是无解的。

 

爱是煎熬。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可知。

/

穆小青搬了把椅子,在病床旁边坐了。带过来的一小捧洋桔梗搁在床一侧的矮柜上,淡青米白浅粉驳杂的一簇,花朵朝向枕头一侧,晏晏地笑着。

费渡还睡着,麻药药效刚过那几天,他伤口疼得厉害,总是睡不深。这两天好像缓过来一点儿,有的时候下午迷迷糊糊能睡上一会儿。刚出ICU那两天骆闻舟放不下心,坚持要陪在病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后来费渡的情况日趋好转,同时骆闻舟手头淤积的事实在没法再拖了,才放下费渡回到市局做案子的收尾工作。

挂着的点滴刚换,打了一瓶半了,还剩下最后一瓶。吊水吊得费渡整只手很凉,修剪整齐的指甲是没什么血色的浅白,指尖看起来好脆弱。被子弹打穿的脚踝包着纱布,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看,很乖的一团。

工作日的下午,住院部人没有那么多,费渡睡着了,病房里空荡荡,很安静。穆小青一个人来看费渡,没和任何人说。

她把提包搁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陷在枕头里的那一张没有太多血色的、削瘦的侧脸。

 

上一次好像也是这样,不过那一次更严重,很长一段时间里,费渡连说话都做不到。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后穆小青背着人偷偷来过一次,那时候他清醒没多久,她家儿子背对着门正坐在病床边和他说话,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她。穆小青悄悄在门边望了一望,费渡那时候还不能讲话,手臂打着石膏,摘了眼镜,脸侧着,冲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废话的骆闻舟,很温柔很耐心地笑。这笑太乖太轻缓了,衬着那张苍白脆弱的脸,笑得她心底塌下去一小块,胸腔里涌起点难言的刺痛,刺得她心口闷闷的。她躲在门口,看骆闻舟拐着一条腿,扒在床栏边上,把上半身很慢很慢地俯下去,只将脸极轻地贴在费渡包着纱布的掌心上,腰背紧绷着,一点力也不敢用的样子。费渡垂下眼睛看他,看他快压到被褥里的侧脸,浑身动不了,也没有说话。病房里很静,却没有人注意到门外。穆小青这样看了一会儿,没出声,又看了两眼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个人,转身像来时那样悄悄地走了。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儿子的性向,但却的的确确是第一次直面儿子的亲密关系——可能的亲密关系。她知道骆闻舟从前有过男朋友,但她只装作不知情、不干涉、不在意,骆闻舟也从来没有勉强她参与到儿子的亲密关系当中。因此她没有见过骆闻舟的前任们,也从来没有听过骆闻舟用“爱人”这样的词去称呼某一任伴侣,为彼此的情感关系赋名——他那时候甚至还没有和费渡在一起,却已经像陷入了地老天荒。

穆小青没有见过这样的骆闻舟,从她身体里取出的那个小男孩,如今已经是深夜里茫茫的航船,点灯的时候她才能模糊地看见,会爱上哪个某某,在一个陌生人的病房门口,披着无知无觉的伤痕把脸深深埋在手掌之间。这种陌生化又一次给她的心蒙上一层隐秘、无措的水雾,而这水雾坍缩成她的难言之隐。

那一瞬间的感觉她永远也忘不了——听到骆闻舟说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她心里轰然一声,万事万物一瞬间都坍碎为尘烟。

是我没把自己的孩子养好。

此后数个月甚至多年,这成了她自我罪责的隐痛。

可她什么都没有表露。她于是开始了她长达多年的表演,扮演一个聪慧、前卫、善解人意的母亲。这样的态度太自然,自然到骆闻舟都从来不曾发现到她的异常——这种时刻他总以为她是值得尊敬的高知识分子。只是骆闻舟对家里公开出柜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有好几个月夜里都睡不好,手头的工作也做不下去。夜里失眠坐在书桌边,手边堆着各种资料,她一行都看不下去,捏着自来水笔成夜成夜地发呆,在网上查了很多相关的资料看,读精神分析,又读性别研究,读研究LGBT群体的相关论著,仿佛拿出了念书的时候做学问的劲头。有的时候莫名其妙看着看着就哭了,她自己都没有头绪,心头裂个口,漏出一整个冰冷的海洋。

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也是一个敏感的、束手无策的母亲。那天在ICU门口听到骆闻舟说,那是他爱人,穆小青心里几乎不受控地一颤。有一些从前自以为接受了,但是始终没有真正悦纳的东西,浓雾似地朝她冷过来。

于是费渡进ICU那天晚上她从医院回来就又失眠了,一整夜闭着眼,脑海里乱纷纷,什么都有。黑暗中她想起骆闻舟同家里出柜那天,她背着骆诚给骆闻舟发短信,说你爸和我都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确信这是你想要的,爸爸妈妈就支持你。这话多难说出口呀,可她心知对错,对的从来都不是容易的。骆闻舟没回复,第二天下午下班以后到她单位找她,上来什么都没说,只很用力地搂了她一下,很认真同她说谢谢。她抱着已经比自己高太多的儿子,眼圈红了又红。穆小青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茫然和脆弱过,但是她究竟在为什么觉得凄伤,她无言地想了好几夜,却也仍旧弄不明白,只是哭,仿佛世间万物都只剩下凝视、沉默和眼泪。

母子俩没说几句骆闻舟接了个电话,就又要回市局加班,她坐在一旁看他打电话,神色很冷,英气的眉毛拧着,眉心卧着一道深深的痕。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儿子感到陌生,他为什么下定决心要念警校?又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喜欢的是男孩儿?她从不知道要如何开口问,逐渐长大的骆闻舟或许也不知道该如何同母亲说,就这样你不言我不语,一错便错过了许多年。穆小青觉得自己仿佛还停留在骆闻舟还需要她买衣服的年纪,和同学打篮球摔了脚踝,是她一路背他去医院。没想到都十数年过去了,骆闻舟工作后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后来自己买了房子,房贷已经还了好大半。

局里好像有急事,骆闻舟和他妈向来不客气,话说开了,心事了了,就急着要走。穆小青没要他送,站在校门口看着他的车远远地开走。穆小青明明还是有很多话要问要讲,言语密密涌到嘴边,海潮似的,却不知怎么开口,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天夜里她睁着眼睛如何也睡不着,侧身躺在床边捧着手机看从前骆闻舟发来的那条短信,没有发觉自己一直怕冷似地抖。她想起医院寒冷走廊上的骆闻舟,瘦削英俊的青年人的样子,那么憔悴地坐在那里,仿佛在痛楚和情意中快要溺死的旅人,于是又莫名其妙哭了。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就像她其实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一个骆闻舟爱的男孩子,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一意孤行念了警校,从此以后时刻面临着要受常人难以承受的重伤这样酷烈命运的儿子。谁会是对的?穆小青又哪里知道。她向来擅长讲玩笑话,喜欢热闹,性格也活泼,配合骆诚的严肃更让人觉得像神仙眷侣。骆闻舟的性子很大一部分是随了她,母子两个人见面总要斗上那么几句嘴,外人看来总是一片祥和,同过年时候的喜宴似的。旁人只以为穆小青非大事无一放在心上,谁知道穆小青从来心细如发,大到她结婚时候请的宾客席位,小到儿子小学三年级写的名叫“我的理想”的作文,她心里都明镜似的,这是女人的天赋。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穆小青心里一向有主。待到说出口,是因为心里早已经有了应对的策略,要以进为退。

但是如今面对儿子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关心、试探、询问,无论怎么都像是介入个体生活般的尝试,要刺破别人以尊严围城的泡沫,只不过这个别人是她的儿子。

这让她张口结舌,像是念不好书的小朋友,拿到了太难的题。

她就这样躺了很久很久,呼吸里沾满了潮气,温热的,闷出一点点哭腔。过了一会儿身旁她以为早就睡着的骆诚动了动,把她揽到怀里,手抚在她背上,轻而又轻地拍了拍。夫妻俩依偎着躺在黑暗里,谁也没出声,也没有问怎么了,这样就是一整夜。

 

后来她去过一次骆闻舟家,本意是给他送东西。那时他和费渡已经住到一起,她本没想到,进了屋才发现。

一点也不难发现的。门口一大一小两双拖鞋;落地灯一旁的矮几上搁着两个玻璃杯;茶几上门柜上都扔着糖盒,各式各样的,明明骆闻舟从来不爱吃糖。还有冰箱上贴着的充满言语指向性的便条——

“费事儿:

粗粮煎饼放微波炉中火三十秒,保温瓶里是热牛奶,加了三勺糖,不能再加了,乖。喝不完带公司喝。”

后面缀着一个很跋扈的日期,数字飞掠,还是那个嚣张热烈的骆闻舟。

她应该想到的,那天骆闻舟托她去医院送饭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其实她一点儿也不讨厌费渡,甚至还看过他好多次。费渡刚从ICU推出来那天她就在,他眉心皱着一道沉默的、痛苦的刻痕,一把伶仃的瘦骨,浑身绑着纱布昏迷着躺在病床上。到后来骆闻舟忙起来,她便常常去——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的,她只是这么想。

她常去看他,费渡醒来前那段时间几乎每天去病房溜达一圈。这么漂亮一小孩儿瘦得像片纸,浑身包着纱布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是真叫人心里百转千回。她和骆诚那时也开玩笑,说你家流氓儿子就知道祸害人,把人家漂亮小男孩儿迷得晕头转向的,差点连命都搭上了。但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总不愿在病房里多待,有做母亲的歉疚,有不断滋生膨胀的感激,也有一点儿来路不明的怨怼。

怨什么?她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二十多年教龄的教授愣是讲不出一点道理来,只有心头说不清的苦楚是真。

也是真的有点心疼他。

骆闻舟叫他爱人,他叫骆闻舟同事,骆闻舟含混其词,只说两个人尚未公开,穆小青从中品不出什么意味深长,一开始只觉得他不好意思,后来才回过味来知觉骆闻舟甚至可能还没有把人骗到手。一点过剩的好奇心涌上来。为什么?是谁又过不去自己那一关?穆小青旁观者清,有点莫名地在猜,爆炸前那一刻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要不计后果地把骆闻舟推开?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说他们只是同事?

当局者迷。所有的借力打力都不过只能骗骗自己。穆小青心里明镜似的:不管其中有多么复杂的隐情,哪有什么同事,会要这样一个什么都有了的小孩以命换命地去救?

她打量着费渡,反反复复。他漂亮、克制,行动穿着处处得体又明显能看出身居高位,镜片下的眼睛不说话也带着最恰到好处的笑,说话圆滑得太过,处处要掌控全局,是一个早慧的小孩没有受过溺爱地长大后应该有的样子。先前见到的脆弱就像他最大的秘密,一旦理智掌控了身体,他便瞬间转为无懈可击。

费渡是一颗参不破的灯谜,骆闻舟,抑或还有她,都不过是在猜,在逼近。

了解本身则是最大骗局。

只是,和骆诚结婚快三十多年,她心明如鉴,什么虚与委蛇装模作样没有见过,寻常的真心假意她一眼就能看穿。那天见到费渡,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在她看来还小孩儿似的,虽然满嘴不着调的花腔,但在听说她来替骆闻舟给他送饭的时候,工于计算的彬彬有礼的脸上浮出点甚至可以说是无措的表情来,和那一次在病房骆闻舟把脸贴在他掌心的时候的表情那么像,她心里就一下子软了,也就没有那么想搞明白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不过就是当局者迷。

纵使之前看了那么多次,是直到这次真正的见到费渡,她才明白她心里是有点喜欢的。她想起骆闻舟在她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说“他很难追”那个样子,来之前准备好的装作不经意的旁敲侧击也就什么都不想说了,话到嘴边便成了笑眯眯的玩笑,什么都佯装不知晓,只当还是那个没有老的、活泼的穆小青,仿佛什么都接受了,应儿子之托来看看儿子的心里人,袖手旁观地。

所以她有意要开玩笑,说自己是骆闻舟的邻居,心里以为骆闻舟一定和他通过气,再不济也没觉得能骗到他这样的人精,没想到他真的信了,关心则乱似的。后来认出她以后却又露出一种不自知的小心翼翼,坐在黑色轮椅上微微仰头看她,手腕脚腕脖子露出来的部分明晃晃的白,嘴角微微抿着笑,看得她一瞬间心酸得不行。她想她不是不喜欢费渡的,可也好像没有自己希望的那样喜欢他——她还需要时间,去与自我角力,或者等待自我消磨。

 

想到费渡,穆小青心里又有点酸软,心像个装满温水的气球,里头溶了点难言的矛盾,在胸腔里有力地摇荡。她太好奇了,忍不住像个偷窥狂一样踱进主卧去——她知道骆闻舟从前不睡主卧,如今想来应该是搬过去了。主卧挺干净,没有太多费渡的东西,但是那种她不熟悉的介入感却像房间里木质调的香水味一样挥之不去,无形的薄雾似的,在空房间里盘绕着,写一个有意要人勘破的谜,把谜底得意洋洋地写在谜面的字里行间。

穆小青在床边坐下,床一边的被褥有点乱,另一边倒是整整齐齐的。床上用品不是她见过的,换成了灰蓝色的暗纹刺绣真丝四件套,以及轻软到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被子,倒是很有那个漂亮男孩子一贯的娇气。床头柜上扔着一小瓶褪黑素糖丸,一只保温杯,以及一条暗酒红色的领带,很好看。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做贼似的拿起来看了看。

显然不是她儿子会买的昂贵牌子。

她把那条领带放回原处。

主卧的窗帘也换了,她盯着窗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换成了夹着遮光布的一种,入夜以后拉上,整个房间便徐徐沉入温暖黑暗中,思维会很快被睡意抽走,在羊水和世界诞生之前漫游。

她又想,以骆闻舟那种工作强度和睡眠质量,显然不需要这种遮光的窗帘。

穆小青想着想着莫名笑了,她记忆里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男孩如今竟然长成了这样子,真是难为有心人。她坐在床边长久地发怔,想起从前也想过,骆闻舟长大以后恋爱会是什么样子,千思万想,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温情,周密,执着又小心。

好像的确是比平时拽的二五八万的样子多了点可爱,也多了点陌生,复杂的感觉争先漫上来,细细地啮咬着她的心。

她没有在骆闻舟和费渡的房子里多待,只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陌生感来得太强烈,她第一次感觉到,那是非常繁复、非常仓皇的感觉——世界在她之外,像个永恒坍缩的黑洞。

 

在一种很尖刻的标准丈量下,人是永恒孤独的,被理解、被认同,建立长久的联结和纽带这样的事,在一定程度上趋近于不可能。穆小青在理论上接受这一点,同时却在情感上沉默地抗拒。这就好像面对骆闻舟的性向,穆小青一开始也同样只能做到在理论上接受这一种平等,然而发自内心的,她却始终在自欺欺人地希望这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数到三秒后一切都推倒重来。她有着老一辈读书人的学究气,理论上成熟,实际上天真,她或许可以微笑着参加她的学生和他的同性伴侣的婚礼,但是待到这样的事降临到她的儿子身上,那些堂皇的理论连同一颗无措的母亲的心,便碎成飞沫。

她心里太明白,那是很长,很难的路。

他们不会有婚姻保障,短时间内很难得到绝大数人的认同,也没有办法像普通异性恋情侣一样轻松面对异质的外部世界。他们可能会失去朋友,遭遇从健康到心理的流言,可能会受到更多陌生的、无意识的轻蔑。他们也许并不在乎,但再小的折磨聚沙成塔,也总会有某一刻让人对这个世界心灰。

她是母亲,纵使相信儿子的理性和强大的内心,也还是想把这短小的一瞬都遥遥斩断。

穆小青有的时候不能明白,明明在这个世上可以过关斩将,但骆闻舟硬是选了最难的一种去闯。这说来很荒唐。她知道他可能是身不由己,但是她不明白,咬着牙关含着眼泪也不明白。

她的创痛深处不只是骆闻舟对伴侣的选择,这其实已经不再重要,或者不那么重要。这只是一道逐渐变得无关痛痒的裂痕,而透过这道裂痕,她看到了生长在道路上的荆棘。

人之为人必然遭遇的荆棘。

她不理解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不能理解另一个陌生人。她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骆闻舟早已是一个完整的成年人,两颗颤动的、仍旧在投掷最苍白爱意的心灵之间,生长着谁也没有办法逾越的断桥。

她沉默地坐在病床边,提包搁在膝盖上,等着费渡醒来。一路上到现在,过去的事情在脑海里跑灯似地过了个遍,半途上她在花店给费渡买了束花,私心挑了自己喜欢的,谅费渡也不可能说不喜欢。

她觉得困惑,或者一瞬间感到了轻微的嫉妒,又或许还是困惑——为那横亘在认知之上的,舍命相搏的爱意困惑。他是否真切地了解他呢?是否懂得他生命的每一道负累和痛楚?亲子情人之间可能是陌生人吗?那么爱又生长在哪里?

仿佛世界某一角的真相自某一刻起在她眼前展开了。她想到骆闻舟和费渡,想到自己的父母,甚至还想到了骆诚。ICU外见到骆闻舟那一晚,他是真正明白她眼泪的意义吗?见到她读精神分析的时候,心里是否明白她想要分析的到底是什么?

断桥处处。

那么此刻她又是要来做什么呢?又或者是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她不知道,就连问题也没有想好。

于是也只是徒劳地,沉默而又平静地坐着。

 

费渡醒来的时候,就看见穆小青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坐在病床边,双手交握搭在包上,出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看,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他心里暗道不好。这两天睡眠实在太差,又因为药物的作用,一旦睡着就很容易人事不知,就连穆小青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阿姨?您什么时候来的?”他眨眨眼,回过神连忙要坐起来,“怎么不叫我?”

穆小青按住他的手,“没多久。你别动,你这还没好呢,就躺着吧。”

她拉拉费渡的被子给他盖好,又开玩笑似地说,“唉,待遇变了,往后只能被叫阿姨了。”

费渡下意识想说点什么来招架,想了半天,大脑却像是支持不了这么复杂的局面宕机了一样,说不出、也不再好意思对着骆闻舟的妈妈说出点过于油滑的漂亮话来——他下意识地试图开始重建自己在穆小青面前的形象。其实到目前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也已经可以靠上半身的力量慢慢挪坐起来了,但是穆小青坚持要他躺着,他也不好意思过多表示他对这一坐一躺的状态的不习惯——像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动物,久病初愈意识还不够清醒,温顺地陷在柔软的枕被中,在劫后余生的欣喜中把一个又一个下午虚掷掉。

这太不像杀伐果决的费渡,又或者说,这太不像面对除骆闻舟之外者时的费渡。可穆小青仿佛和骆闻舟有着一样的爱好,爱像照顾一个不太听话的小男孩儿一样,有底线地纵容着他。

穆小青把凳子搬近了些坐,费渡从枕边摸到了眼镜戴上,随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被子也是骆闻舟从家里拿的,上头还沾着骚包费总的香水味儿——骆闻舟在关于费渡的事情上也沾染了一定程度的事儿逼气质。自己用这些毫无心理压力,但轮到费渡的时候,他就开始嫌弃医院的脏,也担心费渡用不惯,就跑了两趟把家里客房的枕被床单搬了过来,甚至还做作地在上面喷了两下香水。

穆小青低头看费渡,也看被子。费渡这个秘密,被裹在骆闻舟的被子里,毛绒绒的一小团,温热的,触感温柔。

爱是这样的东西。

他很乖地裹在被子里,头一偏,就看到了床头柜上那一小捧花。

“给你的,”穆小青笑盈盈地把花往床边又推了推,“老头子今天特意嘱咐的,说不让我随便收年轻男人的花,叫我替他买十朵还你。”

费渡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没喘上,穆小青倒是兴高采烈地笑了,这才慢吞吞地又说:

“我哪里理他,不过想想送漂亮男孩子花感觉也不错,我就买了。”

费渡莫名有点儿紧张。“啊,好看的。”他露出一点小心又腼腆的笑来,很认真地说:“很好看,谢谢阿姨,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我整整挑了五分半钟呢。”穆小青笑眯眯地拍拍费渡手边的被子,“这两天好点儿了吗?我看闻舟这两天忙着收尾,就背着他过来看看你。”

她冲费渡眨眨眼。

“背着他”这个说法总显得有点儿别有用心。还没等费渡反应过来,她就拉着费渡满嘴跑火车式地聊起了天,从住院爱吃什么一直聊到平时下班需不需要骆闻舟接。足足扯了半小时,她才状若不经意般道:“等再过一阵子,你再好点儿,和闻舟一起回来吃个饭怎么样?老头子老早就想见见你,自己还一直不好意思说,等着我开口问你们呢。”

刚还见招拆招游刃有余的费渡倏地睁大了眼睛,顿了顿,忽然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穆小青垂下眼睛,放缓了语气,又无意识地给他掖掖被子:“我之前问过骆闻舟,骆闻舟这死小孩说,要他先问问你,看你怎么想……”

“可以吗?”

费渡忽然这么问。

穆小青一愣,然后佯装不高兴地瞪他,“说什么呢!这还有什么不可以。”

“师兄之前没跟我说过……”

“他是怕你紧张。”穆小青很武断地结论道。

花腔信手拈来的费总这下也哑了火,病房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穆小青忽然轻轻地说:“其实我也有点儿紧张。”

她别开眼睛,没看费渡。声音里的戏谑忽然就没有了,变成一个有点忧虑的,缜密的母亲。

“闻舟其实没有怎么和我们说……阿姨也不知道要怎么问。”

她有点赧然地冲费渡笑了一下。

“不过后来看到你们那个样子……就觉得,这或许也没什么要紧吧?”

哪个样子?她没有说。穆小青看看病房里的被子枕头,每次来都供着鲜花的花瓶,以及骆闻舟家里的种种,还有他坐在医院走廊上的样子,坐在费渡病床边同他说话的样子,说起费渡时候又心疼又温柔的样子……

那些陌生的一切好像也就不那么重要。那些不被了解的事也仿佛不再值得记挂于心。了解本身是最大骗局。她想起那时骆闻舟到学校找她,一句话没说就上来拥抱了她一下,身上那股急匆匆的汗味。一瞬间又想起骆诚,在无法读破她眼泪的夜晚,他却将她揽到了怀里。无声地一整夜。

爱不过是这样的东西。

“阿姨先走了,”她想了想还是有点无措地起身告辞,“如果想来,你就和闻舟说,叔叔阿姨好提前准备一下。”

她把费渡的被子塞好,起身拉开凳子。

“阿姨,”费渡忽然出声说,“我这样是不是能配得上他一点儿了?”

穆小青的脚步忽然顿住。然后她有点释然地笑了。

原来他也不清楚的。

她折返回去,走近一点儿,在费渡的床边蹲下,把他的手握住了。

“这其实不要紧的。”

值不值得,配不配得上,懂不懂得,理解与否,是不是永远心意相通。

她很认真地说,“闻舟非常、非常喜欢你。他很爱你。这让阿姨觉得,你就是值得的。”

爱是断桥之上的东西。它遭遇断桥,也超越断桥。在无言的时刻,也向对面投掷信任,支持与温情,哪怕是无可奈何地,充满伤痕地,久经辗转地。

 

穆小青拎着包,慢慢走出医院大厅。

手上还带着一点点花束青枝的气味,淡淡的植物味道欺身上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散了。

是要见个面的,穆小青想。她其实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不是还有点心绪芜杂,或许不应该煎熬吗?或许人总是表现得比心里想的坦然,但是值不值得煎熬,如何不煎熬,真的那么要紧吗?

她好像也不是那样需要一个清晰的谜底了。

骆诚发短信问她在哪儿,要不要接她吃饭。她编辑了好一会儿短信,最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回复说自己回去就可以。

世界在她之外。她抬手拦出租车,走进冷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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